2012年4月29日 星期日

終於無言的悲哀

若要說個人最喜愛的古典音樂旋律,我會毫不猶豫地想到拉赫曼尼諾夫 (Sergei Rachmaninoff) 的Vocalise (Op.34,No.14,中文翻作無言曲)。因為無論何時何地,只要系上耳機,讓憂鬱的旋律沿著輸送線緩緩漫進耳蝸,我就會感到一陣莫名的悲涼,整個彷彿置身在俄國冬日的嚴寒之中,且在蒼然的鄉郊旁,灰暗的天空下,對苟存的生命一種無奈的嘆喟。


如果要從作曲技術層面來分析,幾乎沒有東西可寫,比起其他古典作品,Vocalise 更像一首流行曲,並以三個段落的型式進行。第一段比較婉約,雖然偶有強弱的變化,但終究是平穩的次強(mf),且以極弱作結 (pp)。第二段則是全曲的高潮,旋律飆高之餘,強弱變化也較大。而第三段則是第一段主旋律的重現,然後進入高音部分,最終以極弱的長音結束。


Vocalise 對於小時候的我,只能形容為「很容易入耳」的一首歌,極其量加上一句「而且很耐聽」,不過隨著年歲漸長,事物環境變換,對於無言曲又有別樣的體會,雖然短短的七分鐘,卻充滿著濃厚的人生寓意,三個樂段象徵了三個時段的縮影:過去,當下與未來。樂曲一開始的淡淡然,可以想像成生命中一次突然的回眸,朦朦朧朧,微微下坡的旋律彷彿是一種低喃,呼應著回憶碎片的若隱若現,似有還無。畢竟年代湮遠,只記得一路走來的艱澀辛酸,彼時心瓣出現一絲悸動,想刻意抓住一些細節,卻徒然未果。遂放開心懷回到現實,讓記憶隨著時間沈澱,分崩離析。


現在,驀然回首過後,更需把握生命。此際的心綻放出一股激情的血液,溫熱地流向生活的每個部分。挑戰,擊倒,掙扎,擊倒,掙扎。生活上不斷的競賽,在鬥爭中自我拉扯,滿腔的熱情,比對著上行而漸強的旋律,把生命推上一個又一個的高峰,直到最後站立在崖頂,呼喊出一種歇斯底里的興奮。然而高處不勝寒,登峰後瞬即又要回到低處,當華麗高貴的戰役過後,最終還是選擇了歸順。


往前張看,未來將變得和過去一樣,朦朦朧朧的,茫茫然不知去向。乘坐著生命的列車,看著它駛離中途車站的月台,暗示人生即將進入倒退的下半場,面對著不可預知的社會變革,日新月異的科技發展,身體卻不知不覺地往反方向邁進。爾後的日子剩下多少,我已不敢奢想,究竟能否出現奇蹟,再創一番新事業,然後享受永恆的安息?面對如此種種的問題,我無法回答,只好選擇無言,隨遇而安地等待終結。


想當時拉赫曼尼諾夫寫作的心情也大概如此吧,快將四十歲的他,回憶著過去大大小小的辛酸往事,姐姐索菲婭 (Sofia) 的早夭,父親不負責任的離開,恩師柴可夫斯基的離奇身亡,遭各方反對的家族婚事,演出滑鐵盧的第一交響曲,以及隨之而來的抑鬱症和創作障礙。試問長期生活在絕望之中的他,又怎可能有閒暇去整理記憶,只為了帶來更深切的悲痛?所以治癒的拉赫更積極創作,在俄羅斯國寶級心理醫生戴爾 (Nikolai Dahl) 的協助下,他以驚人的第二鋼恊載譽地重返樂壇,又試擔當著歌劇指揮,集指揮,作曲和鋼琴演奏於一身,鋒芒畢露。蓋棺而論,創作無言曲的前些年, 的確是拉赫的黃金時代。再往後的日子,隨著布爾什維克和十月革命,拉氏被迫遷往斯德哥爾摩,並且永久地失去家園。客身異鄉,縱使把家居佈置成昔年光境, 卻無法敵擋四面襲來的鄉愁。拉氏餘下的作品幾乎寥寥可數,而且悉數都不能登入主流之列,及至最終罹患皮膚癌,拉赫曼尼諾夫至死未能返鄉,甚至連遺體也因為二戰砲火衝擊的關係未能如願安葬在瑞士的居所,長年留在紐約,直到今日,實在是一個悲劇人物。對於創作無言曲時如日中天的他,又曾否想過自己下半生將會落得如斯下場?抑或他早有預感,所以才會寫下這樣悲涼的旋律?在失去了文字的佐證下,恐怕大家也無法回答,惟有細聽著他的音樂,逐步重構他的心情。


這樣的分析或有些許偏頗,畢竟投入太多一廂情願的假設,有過份詮釋的傾向。或者無言曲純粹是拉氏創作的一首發聲練習,僅此而已。然而我想說的是幻想和藝術,本來就是兩樣密不可分的事情。把幻想變成創作,再從作品中加以幻想,成為一種新的藝術呈現,好些甚至被發揚光大,獨立地變成傳世之作,就如黃家衛的東邪西毒一樣。說到底,對於拉赫的無言曲,我只希望把自己的感覺忠實地寫出來,但求部分讀者的共鳴。況且拉氏的個性沈默,就像文學大師柯慈 (Coetzee) 一樣,從來不會為自己的作品加以剖析,所以更加沒有絕對的答案,悉隨聽眾和表演者的解讀。



最後,和拉赫曼尼諾夫一樣,我們都難免跌進對死亡的幽谷,但我總希望自己能安然面對,終於無言,止於無憾。

2012年4月5日 星期四

奇蹟 (I Wish)


電影節快將落幕,一如既往,總難免有點點不捨的失落。

今年總共看了七場,均屬於不同國家的出品。由於先經過 imdb.com 網站分數進行篩選 , 電影皆有一定的水準。不過若要我選一套最好的作品,我還是不二地推薦日本名導是枝裕和的作品 "I Wish" ,中文暫譯"奇蹟"。

較早之前已經看過導演的其他作品,例如得獎成名作"誰知赤子心" (Nobody Knows) 以及"橫山味之家",本人對於新作委實有不淺的期待。I Wish 的故事情節簡單:主角和同就讀小學的胞弟,在父母離異後各有所投,跟媽媽在鹿兒島生活的哥哥熱切渴望他們和好如初,並經常致電在福崗的弟弟,商討辦法改變現狀。恰巧在化學課中偶然地"聞悉"到奇蹟的產生方法:就是在鹿兒島開往福岡的新幹線“燕子”號和反方向的“櫻花”號交匯閃擦的一刻出現。於是他們計算好列車在熊本相遇,並在當天約上了幾個好友 - 他們各懷著不同的夢想 - 一起目睹奇蹟降臨的一刻,許下各自心中的願望。

計劃要實行當然是困難重重,亦順理地成為了電影的骨幹主軸,例如籌集火車費用,瞞騙老師曠課,以及尋找觀賞高架火車的位置等等,導演因此花了絕大部份篇幅來描述,寫實而且幽默,令觀眾在笑聲中感受到小孩的純真,尤其當他們走在九州的鄉郊中,蔚藍寬闊的天空下,大片金黃的稻田旁,整個畫面象徵著天人合一的純撲。儘管如此,笑聲中也難免心酸,畢竟這些青春早就捨我而去。

結果是排除了萬難的孩子們成功抵達鐵軌旁,等候列車相遇一剎。在曖曖的夕陽下, 兩輛列車擦身而過產生了巨大的氣流,他們都喊出心底最切慕的"宏願":成為明星,跑步快一點,擁有最厲害的爆旋陀螺,諸如此類。唯獨是主角在那一刻,什麼都沒有說,在畫面中,他只留下了一雙放空的瞳仁,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失落。

電影的尾聲描述小孩回家,想成為明星的小女孩告訴曾為過來人的母親要決心離開九州,去東京發展明星事業,而主角則依舊和母親同住,安分守己的繼續人生的旅程。

於我看來,導演想說的是:奇蹟已經發生,就在主角撤回他的願望的同時。原來奇蹟並不在於夢想的實現,而是在於對"有些夢想不可勉強"的體悟。或者簡單點說,是轉念之間的成熟。成熟是甚麼?成熟是:有些事我從前得不到,現在已經不想再擁有了的心態。相信這句話套在本片上再恰當不過。人生往往如此,我們訂立了好些目標,然後奮不顧身地追尋,結果在得到的時候,卻發現自己已經失去了原有的渴望,原來的初衷。

對比之下,小女孩的表現卻象徵了另些夢想,可成真的夢想,需要把握堅守的夢想。女孩從一開始自我懷疑到終曲一刻肯定地向母親表白,反映出這些夢想的特質:並不會因為時間的流逝而退卻,反倒在深思過後,表現得更加堅定不移,並且一直努力直到夢想成真。

這大概是我個人對電影的理解,希望日後也會在普通戲院上映,讓更多香港人 - 尤其是空忙碌的上班族 - 感受故事的溫馨,細味當中的意義。